(一)
這一夜,一位老朋友造訪尚未睡著的男子,公寓的門鈴響了。
他贈與男子一張美麗的照片,男子的好友著迷於自然攝影,這張相片號稱他的得意作品,特意送給要好的男子作為友誼的紀念。
拍攝地點在玉山國家公園內的新中橫公路路上,兩棵乾枯的紅檜巨木佔據照片中央,背景是一片神秘的灰暗,還有大片的流星雨。在靜寂的黑夜中,失去綠葉和生命的兩棵樹木仍舊相依,於此度過無數歲月,這畫面看來動人、也有些悲哀。
朋友告訴男子,這對紅檜很有名,是新中橫上的著名地點,它們被稱作夫妻樹,據說民國五十二年間,發生了一場森林大火,周遭的森林皆捲入火焰中、無一倖免,只有這對樹依舊屹立不搖,於是人類將它們合稱為“夫妻”。即便從一開始,它們或許就沒有緣分,搞不好還是死對頭。
聽聞這故事,男子不禁想,什麼樣的愛情,能夠至死不渝呢?肉體腐朽了,靈魂也無法窺見,真實的人類還不如一頭矇布在幽暗小徑中前行的識途老馬呢。或許查覺到男子微妙的表情,好友本打算住嘴,但男子搖了搖頭,希望他繼續說下去。
於是好友接著說了,他將重點轉移到背景的星空上,黑暗中拖曳出幾道銀白色的軌跡,如果親自站在現場,會不會是一片壯闊動人的景色?不諳情感的男子做了想像,卻連流星的尾巴都捉不著邊。
Leonids,因為男子不懂天文,朋友開始說明,意思是獅子座流星雨,獅子座流星雨是週期性流星雨中最知名的一個,在每年的十一月十幾日,尖峰時間出現在十一月十七日。
兩個大男人擠在不大的臥室,男子望了一眼月曆的右下角,上面的日期正是十一月十七日。
「那麼,你現在怎沒在照片裡!」
好友笑而不語,該說的話因為多年的友誼而省了,也不必多做沒意義的安慰。兩人盤膝坐在地上,朋友把塑膠袋裡的東西倒出來,好幾罐青島啤酒、好幾大包炸物。
「不醉不歸。」
「我很久沒喝了,今後也不。」
結果,這幾罐啤酒全都由好友一飲而盡,酒後開始胡言亂語,好友聊起自己的風流韻史,叱吒風雲的情場,在男子耳里聽來特別荒唐,並且稱讚男子有多麼專情。這一生只愛一人,而非路邊隨便就上的野狗。
「幹!你自己走回家吧!」
本來還打算把醉到不省人事的好友載回家,最後幾句話令他脾氣一整個上來,連轟帶罵將他趕出公寓,其餘的下酒菜全給他接收了。一個男人在客廳狼吞虎嚥,吃相難看、而且這些廉價的東西一點都不美味,他的面容扭曲、胃部絞痛,這一刻似乎取回了人類的一部份──不好的那面,他將硬塞進嘴裡的食物全吐出來、滿地都是,花了好一刻功夫才將地板上的殘渣擦乾淨,全倒進擠滿便當盒、散發臭味的垃圾桶。
洗了個澡、男子回到房間,平躺在雙人床、身體展開成大字形。雖不想承認,老朋友的到訪多少起了點作用,他撫摸自己的下巴、感受粗糙的觸感。男子把鏡子全蓋住了,不管是那面化妝鏡、還是映照他這荒唐模樣的立身鏡。
起身拾起地板上的照片,男子就坐在床緣,他僅是一直注視這張相片、一再偽裝的表情無法訴說心中的痛苦。當他注意到這點時,淚水已經落下來。
啊,為什麼要說夫妻樹動人呢?為什麼要給流星雨賦予無謂的浪漫呢?這些故事必要嗎?男子曾對她提出類似的疑問,這問題一提出的同時,就代表他未曾了解過對方的生命了。
直到男子闔上雙眼前,迴盪在他這空蕩房間內的,只有他發自內心的哀號,縱然痛苦無盡,男子僅有這個發洩的管道,比起死來說。活了數十年,他依舊無助又沒用。
為什麼──不曾在旋律平息的那刻,給予對方一個掌聲呢?猶如這片流星雨,美麗無法永存,事物在轉眼間便消逝。
殘留在男子視線中最後一個畫面,是那對相生的夫妻樹、與背後的流星雨。
(二)
啪啪啪啪,當穿著淡紫睡衣的長髮女子從歇止的旋律中回神時,她才聽到了掌聲,外頭的春風柔和送進來、吹起綠色窗簾。一轉頭,她的丈夫就站在房門旁,已經停下拍掌的動作、笑臉盈盈望著美麗的她。
幾個月前剛新婚的這對夫妻,還在為琴房的設置與否爭吵。明明結婚前就明白妻子的興趣,但丈夫仍是嘴裡不饒人,還嘟嚷著“這房間都比我們寢室要大了呀!”,一步都未踏進琴房,所以要找個偷偷掉淚的地方,此處最適宜了。
有些朋友勸她不要跟現在這對象踏入婚姻,不值得、你還未摸透他的本性。但女子並沒有聽進去,傻傻的以為,他們能走得很遠,她相信婚姻需要的是包容與互信。婚前男子,
結婚後,他們才發覺到更多的問題。這些矛盾並非劇烈如火山噴發、而是在日常中一點一點緩慢侵蝕的水滴、最終穿過堅硬的心壁。她過得比想像更不快樂,我們的心從未觸及吧,那些看似無關緊要、卻發自靈魂的微小要求,丈夫並未試著傾聽。特別是──丈夫更加不尊重她一生的興趣。婚前,還能跟仍為男朋友的他一起看體育頻道、裝做感興趣的模樣,雖然男子對於她在鋼琴上的熱愛,總是給予冷淡的反應、甚至是厭惡,這點早就該發現,她感到後悔。
女子不想成為討牛奶舔的貓咪,她只是希望男子能稍微坐下來,聽她彈奏一曲,給予她一些建議。但丈夫辦不到,他總能找到理由拒絕、讓拼命貼上來的她像個傻蛋,心靈厭倦到幾個音都彈不好。
她被理想沖昏了頭,最後便成為愛情的奴隸。新婚不到半年,就看透情侶生活發現不到的盲點。原來,他們需要適合彼此的生活,這些日子對妻子來說,可能不再充滿激情、甚至還要思索未來的日子,但兩人互相扶持、總會有辦法。
竟是如此困難,甚至男子從科技公司回來後,這對夫妻有過整晚都不交談的紀錄,半夜各占一邊床頭。兩顆鼓鼓的塑膠球互相碰撞,發不出半點聲響。
到底在哪個環節,出了過錯呢?妻子也檢討過自己,只是不向男子問個明白,似乎找不到解答。只可惜,男子從不願促膝長談,共同謀求更好的生活。
那這樣──跟陌生人有何分別呢?又何必住在一起呢?她對男子失望透頂,追究本因,或許就是兩人跑得太快、太急,這一場兩百公尺衝刺的婚姻,已經到達精疲力盡的終點。
然而,這煩悶的一切在十一月十七號這日後,竟有了驚人的改變,正因為是生活在同一屋簷下的夫妻,才能察覺到這個變化。
就像現在,如果有休假的一天,現在才早上八點,男子應該還躺在床上補他的眠。只有這時候,女子會偷偷溜出房間,踏進琴房裡演奏鋼琴曲。曾經,女子很喜歡夜晚的神祕,樂於當個夜貓子。但現在,她更偏愛明亮的白天,如果現實就夠苦悶的話。
可是,不該出現在此的丈夫,如今卻站在這裡。而且沒做出使她反感的表情,僅僅是拍手、對,只是拍手這個動作,就讓女子的胸口充滿溫暖,猶如回到初戀的時光。
交往至今,除了一開始尊重似的語氣,丈夫從未對她的演奏有過任何實際的回應,這還是第一次,她不知道怎麼表達自己的感動。原來,妻子一直想像著這一天的畫面,這硬如頑石的丈夫,會感受到她旋律裡的澎湃情感。
可惜拍手後,男子就沒有更多表示,因為他一見到妻子只穿睡衣的單薄身子,便迅速衝到她面前,將準備好的厚外套蓋到她身上,或許是嫌外套的溫度不夠,還緊緊從後抱住妻子。不談興趣問題,她當初會喜歡上男子,就是覺得他抱人的姿勢雖然笨拙、卻有其溫柔的一面。丈夫表達情感不如她愛用比喻或話語,所以他用動作真誠表達。
「小心著涼呀。」
但她仍是蹙眉,不免冷冷反駁:「一個禮拜前,你連回家路上幫我買個暖暖包,都不願意喔。」
本來是想挫挫對方的銳氣,可他沒有生氣,抱住的力道反而加重了。妻子納悶回望,發現男子面容無比糾結,他們都還不到三十歲,他卻像歷經所有滄桑的老人,那是她用再多的音符,都無法表達的悲哀。
我在說什麼?她安靜闔上雙唇,後悔了。
「對不起。」
雖不明白,但她還是將謊恐不安的男子拉近一點、靜靜吻了他,像安撫受驚的小動物,輕碰他的背部。
「我會想盡辦法,給予妳想要的生活。不要離開我……」
卻見妻子歪了歪頭,放在琴鍵上的那雙美手相當細長:「我們才剛結婚,怎麼就談離婚?」雖然幾天前心情最低潮時,她確實認真考慮過。
男子微愣,踉蹌向後退,扶住額頭,這副模樣看在妻子眼裡到有些滑稽、太過反常。
「今天幾月幾號?」
「十一月十八號喔。」
兩行淚水從男子臉上滑落,他確實不會藏住情感,所以他又再度將妻子擁入懷裡、感受那心愛女子微冷的體溫。
「太好了,太好了……」
「什麼太好了?」
他牽起妻子手,堅定望著她。妻子嚇到了,有多久多久,從這男人急切的表情上看不見掩飾或謊言、而是發自肺腑的真誠。
「現在去醫院!馬上!」
對於男子來說,已經沒有解釋的機會了。他用粗魯的語氣打斷妻子的疑惑,直到對方不耐甩開手,男子才知道自己又犯錯了,並選擇久違的溫柔與耐心、想辦法說服妻子。
拉著妻子去大醫院身體檢查的結果,並沒有任何改變。或許該說,這結果並不在男子意料之外、悲哀的結局。
男子的妻子,醫生樂觀估計,依舊活不到明年底。
僅是一段時間的輪迴。
(三)
自從確認妻子生了重病後,男子就變得很溫柔、那些異常的改變,反倒讓她有點無所適從,不只是男子、周遭的親朋好友都是。只有當花朵將凋零、化為塵土時,才會珍惜她的美好嗎?
但不管怎說,丈夫仔細翼翼對待她的心情,妻子並不打算漠視。從日常的摩擦來說,男子已盡最大的努力去改變了。而且換個角度來看,她從不害怕那已做好預約的死亡,她的想法總是被動、且悲觀。
在自己體內的變化,也不是目前能確實感受到,僅是每天照著醫生指示服藥、定期去醫院檢查,當望見那些病容憔悴、身穿淡粉院服的病人,她才突然有了實感。今後就要在冰冷的醫院結束生命了,握著丈夫的手不自覺握緊。
但男子的變化,卻能具體從觀察日常生活中得知。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從前一下班就把鞋子隨意丟在玄關,妻子唸過很多次都不理會,現在卻好好放置在鞋櫃裡。白天夫妻倆都有各自的工作要處理,家務事方面常常都是妻子一人,如今全被丈夫搶走,晚上見他一下衝到陽台、一下又在拿拖把拖地,不禁逗笑了她。
還有日常用品的開銷計算與採買,現在也全交給了丈夫。但或許是剛接手,實在做得不怎麼好,說東買西回來,讓妻子很懷疑他一個人怎麼生活下去,還是打算陪著她去附近的大賣場一趟。
「不行,你乖乖待在家裡。」
「不用真幫我當貓咪養呀!」
之前才想過,她並不要當只討牛奶的貓咪,沒想到生個重病,就能得到無微不至的呵護。這對她來說很沒實感,可能是還沒感受到痛苦吧。
「全聯又不遠,我自己能去買。」
她的聲音逐漸提高,有些忍無可忍的模樣:「才剛診斷出來,醫生都沒限制我什麼。我白天還是會去教學生,你都沒多一句意見,現在就要擋我?你當我玻璃工藝品嗎?」
男子無語,他的妻子說話固然尖銳,卻沒有任何錯誤,為什麼呢?他一直想避免夫妻倆繼續在日常話題上糾纏,徒增不和諧。但換個角度看,自己也過度干預妻子的自由了。
自知理虧,他不敢直視妻子的雙眸,低聲說:「我只是──想讓妳多點彈鋼琴的時間。」
既然生命已在倒數的階段,只希望妻子能多做一點自己想要做的事,不再受任何外在壓迫,因為她彈奏鋼琴的表情,是多麼陶醉、與沉迷。他永遠不會觸碰到音符的彼端,但注視著妻子幸福的模樣,就覺得足夠了,明明很簡單的道理,過去的他卻不明白。
妻子先是微微一愣,接著莞爾一笑,向前走、拿出鞋櫃裡的夾腳拖,穿好後轉身,雙脣輕啟。
「你覺得──我們結婚的意義為何呢?」
喉嚨感到乾涸,但男子還是照實回答了:「一開始,只是長輩的意思。」
從相親、約會、到兩人共結連理,他們錯過很多該學會的道理,現在才會相處不快,面對缺點和爭吵、每對男女一路走過來都會經歷這些難題,但他們還學不到互相包容的技巧、或許永遠沒辦法了。
「那現在呢?」
因為可憐我所剩無幾的生命、才想要愛護我嗎?見男子困窘的模樣,壞心的她想著。
她拉起丈夫的手:「生活就包括這些無聊的瑣事,所以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在我還能計算開支、處理家務事的時候,就共同分擔吧。而且就收入來說,是你在支撐這個家庭,就算我病了,也不想無所事事,我不想當刺鳥、也不願成為賽姬,雖然我是完全的悲觀主義者。」
我是脆弱的人,卻不打算永遠沉浸於音樂的夢境當中。我很想終日彈琴,但我不會丟下心愛的另一半,這些話藏在心中很久了。你能明瞭嗎?或許注定是不同的個體,她只能背對男子無奈的表情,吞下哀傷。
然而,體內逐漸茁壯的病魔,卻已是不容忽視的現實。不管在日常生活中如何偽裝,都無法藏住。
一從全聯回來,妻子便感到暈厥、幸好昏倒前男子扶住了她。愛逞強的女孩,他心想。
(四)
六月多的盛夏,那時候女子將進入醫院長期治療。為此,跟開設山莊的友人討論過後,她決定舉辦一場小型演奏會,作為自己的送別。
「這些朋友都要寄邀請函,對吧?」
看男子迅速列了一張受邀人的名單,妻子著實吃驚,因為其中有些從高中時代就認識的友人,不見得有介紹給丈夫,他卻能把名字全寫出來。
「我是從未來過來的,你還不相信嗎?」
其他朋友走後,他們繼續在客廳規劃這場演奏會的細節,雖然日常生活看似能持續下去,但此時女子已經相當衰弱,早推掉鋼琴老師的所有工作,是靠著這最後一場演奏會,稍稍取回一點動力。
而男子也不再理會妻子的反對,打算在妻子住院後,便要辭掉現在的工作,想多點陪伴對方的時間。其實從十一月十七號開始,他就想這麼做了,只是一再受到妻子阻饒。
他輕拍妻子的頭,露出關懷的眼神,順勢搶走妻子手邊的紙本:「妳可以先去睡,剩下交給我處理。」
白天他還是要去上班,所以這計畫大致由發起的妻子處理,但男子不是“第一次”參與了,真的不懂再問就好。而且看妻子勉強自己的模樣,他實在不忍。
長髮女子就像賭氣的孩子,又把資料搶回來,緊緊抱在懷裡,一副死命都要做下去的態度,這讓男子很擔心,卻不敢動怒。
坐在沙發上的妻子低著頭,瀏海遮住眼眸、還有她炫然欲泣的模樣。
「你真得──是從未來過來嗎?」
「我可以舉很多例子來證明,而妳也體會過了,不覺得我能事先預測到妳的想法嗎?」
不過,即便是從未來的時間點前來,當下的人心仍不能完全預測,男子盡力改變了,仍無法避免夫妻倆一些不必要的爭執。
「不然,我把妳這次演奏會,想彈奏的曲目全部列出來。」
未來會改變?這才合男子的心意,因為那就是他存在於此最大的原因。只是,為何不能回到更早的時間、回到那個病症還沒進入末期的時間點……
男子將所有曲目寫好,交到妻子的手上。
「幾乎全部都對……」
「可是,有一首錯了。」
只是,就是這首錯誤的曲目,才能更加確定丈夫是從未來過來的時空旅人。
妻子露出近期低氣壓的日常生活中,難得的笑容,但那笑容既無喜悅、也沒有半絲幸運,只有更多的哀傷。
「或許,你改變了過去。」
「但是,你沒辦法對未來有所更動。」
妻子想到丈夫的工作內容,於是想了比喻:「老公,你的工作是編寫程式碼對吧?」
「雖然我不懂程式語言實際的運作,至少我明白,如果運行的過程中發生錯誤,你們就要想辦法除錯,不停Loop,直到程式臻於完美。」
「但這世上,沒有一個完美的程式,就算你能不停 loop再loop,你也沒辦法改變我們的結局。」
當那場告別音樂會結束後,她牽著因為最後一曲的更動、而不知所措的丈夫,在山莊的荷葉池邊慢走,身穿深紅禮服的她相當美麗,但憔悴的病容已然宣示,她是將要凋零的一朵玫瑰花。
走入涼亭裡,只聽聞周遭的蟲子哀鳴、望見皎月藏於陰雲中。
她願意把這些真心話,毫無保留告訴給自己的丈夫。
「你願意改變,我很高興。」
「只是,出錯的並不是你。」
「希望你能多去思考,我最後為你改變的這首鋼琴曲。」
她可是有注意到喔,當說到這鋼琴曲只送給最深愛的丈夫時,台下的大男人那臉紅的模樣,還有結束時全場久久不停的掌聲。
做為人的部分,她已經滿足了。
只是輸給了自己,沒有機會再彈奏出這曲子了吧。
第一次一定不會這麼做吧,如果溫柔的丈夫不去改變,她不會去譜寫這首旋律,如果時間能夠像美好的音樂,能夠不停重複,永遠
那一年十月,為鋼琴而生的天使,也再次回到天上了。
(五)
「幹!你自己走回家吧!」
男子已經忘記,他是第幾次說這句話了,所以這次他多踢朋友一下。
關上房門,眼淚無可制止而滑落。是執著改變既定的命運引發奇蹟、還是他做了一場無比漫長、不停重複的夢,從望著那張朋友贈送的相片開始,他再度進入另一趟輪迴。
他一直努力,想找到出錯的地方,卻發現這只是上天的玩弄。因為從去年十一月十七日開始,就注定妻子早病入膏肓,沒有任何機會逃避。
如果是夢,這也是一場又一場惡夢的吧。不管他怎麼深愛自己的妻子,他的妻子終究會死,無比悲傷的夢。
男子盡力想扮演、她妻子眼中最理想的丈夫。然而,即便日常生活中不再有任何摩擦,每次妻子彈奏完鋼琴後,還是對他露出傷心的表情。
好像,男子從沒理解過她。
確實,我從來沒有明白過妻子的想法呀。男子不得不想,他肯定是遭受天譴了,上天送給他這麼美麗、善良的妻子,第一次卻沒好好珍惜,破壞珍貴的事物。
手中抓著這張在夫妻木拍攝的相片,聽說流星能夠許願,倒不知道對著一張相片,也能產生奇蹟的力量。但他厭倦了,已確信改變不了妻子因病而死的結局。
男子緊捏住相片,想輕輕一撕、讓這對廝守至今的夫妻木徹底分離,但他想起了一些記憶。
雖然妻子曾說過,他的時光旅行或許就像程式碼的除錯,重複的檢驗,並試著找出錯誤,最後讓程式能順利運行。然而,他做不到,他沒辦法回到比十一月十七號更早的時間,如果妻子的病能更早治療,也許結局就不同。
但錯誤已經產生了,或許最根本的謬誤──就是兩人不該相遇。他回想第一次與妻子相遇的場景,是在一間一千元上下開銷的餐廳。男女方都嚴正拒絕讓雙親陪同的選項,結果比想像中尷尬。
餐廳再好幾首英文歌後,便轉為鋼琴曲。
「這首真好聽。」沒頭沒腦地,她忽然冒出這句。
「妳會彈鋼琴?」
「是呀,我從小就很喜歡。」
「我小時候也有學過小提琴,後來放棄了。」
「沒辦法吧,很多都是父母強迫。」
「那妳喜歡彈鋼琴的原因是什麼呢?」
那時候,還不是妻子的她,並沒有給予客套的回答,或許這個問題,是必須讓她發自內心說明。
所以她紅著臉,輕聲得說:「因為──彈琴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吧。」
「我能用這八十八個琴鍵,表達我的夢、還有我的願望。」
他停住了動作。
那之前的記憶只會有一次,沒有修飾過的溫柔丈夫,也沒有哀傷的妻子。正因為如此,那個答案並未加入彼此的考量,而是真切的肺腑之言。
男子終於找到了答案。
原來,不停讓這程式出錯的始作俑者,不是命運、也不是他自己呀!
神啊──請給予我最後一個機會,讓我能再次回在她身旁。當男子闔上眼後,他就不會看見了,照片中的銀白色的軌跡已然消逝。
於是,他又再次站在那裡,坐在山莊廣場最前的石階,聽著妻子彈奏最後那首鋼琴曲、獻給他的旋律。
那大概是妻子自創的鋼琴曲,他卻從未在琴房裡聽過。一再糾纏的旋律、猶如這段不停重複的時間,整首鋼琴曲不到五分鐘,雖然看似輕快,卻如一步一步游入深淵的魚,終不見光明。
男子從沒對一段旋律有如此澎湃的情感,甚至激情後只感受到那逼近死亡的寂寞。如果他沒有重複穿越時空,他沒機會碰觸妻子纖細的靈魂。
這首曲子並不是所謂寫給他這丈夫的告別曲、而是妻子她自己的送終曲。從一開始,她就不打算活下去,不管丈夫多麼愛她。
在全場的掌聲中,他毅然走到台上,抱住那朵將要自我毀滅的玫瑰花。
「不要死。」只需要三個字。
她的聲音猶如夢囈:「你終於明白了。」
或許,這遲來的付出,已經得到回報了吧。
妻子沒再多說一句,只是緊緊抱住深愛她的男人。刻意雕塑的溫柔都不必要了,用十多次輪迴和一首鋼琴曲,換來兩個人靈魂的接觸。
找到了她所嚮往的愛情。
(六)
天亮了。
結果那一晚,男子依舊沒看到獅子座流星雨,他將相片收進抽屜裡,前往浴室盥洗。
整理好衣著後,他踏出家門,開著車花費半個鐘頭以上的車程,來到了那間醫院。
單人病房裡的長髮女子精神看起來很好,靠在枕頭上、胸口以下的身子埋在棉被下。她告訴丈夫,昨晚爬起來看流星雨。
「這邊怎可能看到?」男子不禁感到狐疑。
「那──我猜是夢到了吧。」
我還夢到深愛的你,為了我而墜入時間的輪迴中。
她闔起雙眼:「因為背景還有新中橫那對夫妻木,我的靈魂大概飄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
男子坐到旁邊的塑膠椅上,調整姿勢後正眼看著妻子。
「有時很羨慕妳,妳精神一定很富足。」
再度睜開眼,她露出燦爛的微笑。
「或許吧,下次彈奏那曲子給你聽吧。」
關於時光穿梭、帶來奇蹟的流星雨、還有彼此不怎麼適合的夫妻,就像他們,將幻想與現實混合後,也許就能譜出一首情感豐富的鋼琴曲吧。
「明年──要去看獅子座流星雨。」突然地,男子冒出這句話。
她微微一愣,便了解丈夫的願望。
「我答應你。」
在虛構與真實的平衡間,唯一守恆的,只有對方發自靈魂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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