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天空

 

 

　　關於自己的靈魂，究竟屬於誰。
　　妳總是感到不安，半夜睡不著爬起來、來到陽台看天空時，常常在對面的屋頂上看見一隻黑貓，牠匍匐著身子、貓眼緊緊瞪著妳，野性而魔力的雙瞳。

　　妳說妳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面對牠，是笑容、還是害怕。就像班上的同學對妳投以微笑時，妳同樣只能尷尬以對。明明握著朋友的手，卻沒有實際站在這裡的感覺，好像下一刻身子就會無法控制得縮小，慌張逃離面前的人類。在兩種生命型態間，妳總是搖擺不定。

　　妳稱呼我為哥哥，因為我比妳大了好幾歲，以為能幫妳找出解答，當妳拿同樣的問題去追問媽媽時，她總是避重就輕、不願正面回應妳。

　　妳很喜歡黏著我，這點我是明白的，當妳要出國時，那痛哭的表情我一直忘懷不了，還想起過去一夜裡，妳對我說過的話。

　　在夜空下，擁有一頭烏黑長髮的妳轉過身子，哭喪著臉面對我，或許是天生的早熟吧，當我在跟妳同年紀時，從來沒擔憂過這件事，而在兩種身分間快樂切換──好吧，我承認有些寂寞，畢竟在外人面前，這只能當作秘密，藏在心中。

　　哥哥，我能不能放棄自己的另一個身分？
　　那時妳問了我這個問題，我沒有回答。
　　到現在，我也沒資格幫妳找到答案，長輩從未對我們講明自己年輕時的經歷，他們要我們去思考，自己確認適合的選擇。

　　所以，我只能引導妳，讓妳去思考。
　　即便這妳發自內心的困惑，對於我們來說，其實沒必要去細想吧。

＊

　　日上三竿的時候，男孩才從被窩中爬出。看了看床頭櫃上的鬧鐘確定時間，本來想再睡一下，畢竟是高中生的周休二日呀，可惜過往的記憶紛紛浮現，擾得心思雜亂。

　　只好乖乖下床了，將白皙的雙腳套入夾腳拖、帶著惺忪的睡眼離開房間。似乎是從廚房傳來的香味，男孩的肚子開始叫個不停，相當不爭氣。

　　看來老媽打算煮一頓豐盛的料理，不過阿姨她們不一定會在家裡吃吧？放下困惑，男孩走進浴室、打算先刷個牙。

　　「該找個時間去剪頭髮了……」
　　食指捲了捲耳朵前的柔順髮絲，浴室鏡子所映照出的外貌，如果不是裝出的低沉自語聲、能聽出變聲後的男生音調，那白嫩的瓜子臉跟女孩子似乎並無二致。另外，從他的上半身，多少能看出成年男子的骨架、雖然是瘦小纖細了點。

　　他心想，明明想當個正港的男子，但每次頭髮一留長，本來的女性特質就會被凸顯出來，這段期間被家人調侃不說、連班上男同學都會捉弄一下、欣賞他臉紅的模樣，女同學更會投來相當微妙的眼神。

　　看來該增加去理髮店的次數了。順便沖了個澡，男孩一邊吹著頭髮、拿起架上的梳子梳頭髮，等到頭髮乾了，鏡子上映照的不再是剛睡醒的邋遢蟲……

　　而是留著俏麗及肩短髮的可愛女孩子！雖然想這樣稱讚美麗的自己，但男孩真想掄起拳頭，將鏡子打破。以前還幻想過能當美男子，可惜現實是殘酷的，他沒有男模特兒的身材，到像個小女孩些。

　　這時才會討厭自己另一半的靈魂，所謂二千萬分之一的幸運，真是點錯了地方、大部分都投資於娘到不行的外貌上了，他羞愧得掩住臉孔。

　　啊，希望表妹不會把我錯認成“表姊”，男孩沮喪想著。

＊

　　「阿姨她們已經下高速公路了，不過她要我們自己先用餐，不好意思打擾。」
　　「不意外嘛，妳應該先問清楚。」

　　夾起花枝魚丸、塞進嘴裡，再夾起另一塊雞塊、想辦法塞滿嘴巴的空間，所以男孩只能用含糊的口氣應對露出懊惱神情的女子。

　　「若三，你至少換穿裙子，這穿著很不禮貌。」果斷轉移話題了，男孩想。

　　坐在桌子對面的長髮女子就是男孩的媽媽，雖然年齡已步入中年，但還看得出年輕時得漂亮、她的身材維持得很好，看不出來是四十多歲的樣貌，到像是三十多歲的熟女。

　　會嗎？被稱為若三的垂下頭，他不覺得這條海灘褲加上夾腳拖的打扮有哪裡不妥(附帶一提，若三擁有一雙白皙無毛的細腿)，何況這裡是家裡，認為阿姨和表妹都不會介意才是。

　　若三皺起眉頭：「話說──為什麼是裙子？」
　　「看看能不能騙妳表妹呀，這麼多年沒見面了，搞不好她會以為妳是表姐、而不是表哥，還是若三想穿連身洋裝呢？」若三媽媽以理所當然的語氣說道，絲毫不介意兒子哪天可能真的會對自己的性別產生錯亂。

　　無視老媽的糟糕想法，若三倒是明白這次見面的特別性，確實、快五年沒見面了。阿姨和表妹住在國外有一段時間，聽說最近就要搬回台灣了。但記憶中嬌小的短髮女孩，會不會早蛻變成另一副想像不到的樣貌呢？對此多少有些期待，但關於多年前離別時所問的問題，若三還沒做好萬全的準備。

　　大概，要隨機應變了。
　　午餐才吃完沒多久，門鈴就響了。聽從媽媽的要求，若三早就將海灘褲換成外出的牛仔褲，爸爸出門工作，自然就由媽媽去開門。

　　說實在，阿姨的樣貌跟若三的童年記憶幾乎相差無幾，五年來沒有太大的變化，跟若三媽媽有著同樣特徵的樣貌、還有輪廓柔和的臉型、以及作為這一族最為重要的特徵，就是比一般東方人更加深色的雙瞳，隨著年齡的增長，看來更具有夜晚般迷人的魔力。

　　或許我們的老化速度，真的比常人遲緩呢？若三記得，爺爺好像跟他們談過這件事。

　　「小阿姨好久不見。」

　　總之，若三先是禮貌問候，阿姨也溫柔笑了。直到這時，躲在她身後的表妹才探出頭，這一互看，若三徹底愣住了。

　　不會吧，這是記憶中的語璃嗎？現在留著長髮的表妹貌似跟過去同樣內向，但不談更有女人味的臉蛋、那淡灰的雙瞳所釋放出的魅力，一時竟讓若三失了神。不過才剛升上高二不久，竟從毛毛蟲轉變成美麗的蝴蝶，若三覺得這比喻最恰當了，並非說過去的表妹長得很醜，而是前後對比實在太過強烈。

　　而且等到表妹站出來，一比之下更讓若三困窘，沒想到，就讀高一的表妹身高，好像跟高二的他差不多了，這要自詡為男子漢的他把自尊心往哪擺！
　　
　　「大阿姨好，還有表哥……」穿著連身白衣裙、頭戴遮陽帽的女孩微微點頭，若三媽媽開心笑了。沒認錯性別呀，若三寬慰不少。
　　聲音越來越小，就被若三媽媽打斷了：「語璃越來越漂亮了，現在一定很多男生在追吧！」
　　「沒有……」雙手托著臉頰回答。

　　要不是紅著臉害羞的模樣跟童年一模一樣，偶然在路上碰見的話，若三恐怕真認不出表妹了，實在不太妙。
　　再次對上表妹略帶憂鬱的雙眼，這次反而是若三感到羞赧，結果先避開她的視線。小貓長大了，變成美麗的貓女了呢，他心想。
　　也許，她已經忘記小時候提起的那個問題了吧。憑她現在的美貌，應能自信過活才是。

＊

　　因為阿姨一些複雜的情感因素，若三還記得國小的時候，差不多有半年的時間，曾跟語璃住在同一屋簷下，阿姨就把女兒“寄放”在若三家，那時還騙若三說要去亞馬遜叢林冒險。

　　那段時間是兩人接觸最親密的一段日子，因此比起其他親戚的孩子，若三最熟悉的還是小表妹，後來阿姨帶著表妹出國，一去就好幾年，跟家裡斷絕來往。至今關係仍鬧得相當緊張，前年的家庭聚會，做為大家長的爺爺九十大壽，甚至不願邀請這對母女回台。

　　撇除緊張的家族關係不談，阿姨和老媽倒是聊得開心、也很聒噪。畢竟是親姐妹，這麼久沒見面了，一定有很多話想講，那我跟語璃呢？若三偷偷看著表妹，長髮女孩的目光始終落在電視，雙手含蓄放在雙腿上。

　　「對了，這麼久沒看見若三，當然要摸一下沾沾好運，下次去澳門豪賭才能撈回本呀！」

　　妳這幾年到底怎麼過活！自從童年幻想破滅後，若三就對小表妹未來的日子抱持擔憂，不過對話轉到自己，他嚇得挺直背，背後冷汗不免直流、僵硬爬起身子：「啊，我還有書要讀！」隨時要開溜。

　　「唉呀，這孩子考試剛結束呢。」老媽適時補了一槍。
　　連進來屋子後、一語不發的語璃也開口了：「我也想看。」

　　在三女露出“貓咪捉老鼠”般的獵物眼神後，若三只能嘆口氣，為什麼不體諒一下青春期孩子的害羞呢，至少維持住最底限的尊嚴！他跟老媽要求去別的地方“變身”，老媽笑著答應了。

　　不到一分鐘，一隻擁有黑、橘與白三種毛色的貓咪緩緩走到客廳、映入她們眼簾，這種毛色的貓咪俗稱為三花貓、或是三毛貓。貓的體型並不大，並以橘色為最主要的毛色。

　　三花貓跳到沙發上，靈巧躲過若三阿姨的撲抱。靠！差點沒命了！貓咪對自己的靈巧感到慶幸，隨即快速跑到另一張沙發上、安分坐在表妹旁。

　　「給我抱。」語璃主動伸出雙手。
　　「好呀。」

　　從貓咪的外表，竟傳來熟悉的人類男孩聲音，但在場三人都不感意外，畢竟這景象對於她們來說，都是司空見慣的景色。

　　三花貓就是若三，他們的家族擁有一半貓的靈魂，確切的源頭已經無法追溯、究竟是不是貓妖與人類的後代？至今僅流傳一些誇張的傳說故事，誇大不實。但從百年前開始，族人就擁有化貓的能力，這點是無法置疑的，並為完美隱藏住這秘密、不驚動世人，家族的聯繫因此更加緊密，就算到現代也不意外。

　　這也是，語璃表妹為何煩惱的根本原因。
　　
　　「啊，好想抱。」或許是長輩中最年輕的一位，小阿姨誇張哀怨的表情、多少還有點年輕女孩的味道，也看得出她愛玩的一面。

　　「小孩長大後，就不會給大人抱了。」被語璃抱在懷裡摸頭的三花貓、用不屑的語氣說道，這畫面在普通人眼底看來很是微妙。

　　「若三，你說話態度很不禮貌。」老媽輕聲指責，這才讓若三乖乖闔上嘴巴。

　　「我不介意呀，畢竟若三更想讓年輕女孩子抱嘛！」不過阿姨打從心底不在意這事，甚至還藉此來開他玩笑。

　　可惡──完全講不過小阿姨，半分事實半分調侃的語句他最不會反駁。

　　「嗯，到現在還是覺得這事很不可思議。」阿姨打量著三花貓的眼神中，仍有些困惑，雖然若三貓型態的三色，很早就在族內廣為流傳、被列為一門奇事。

　　原因來自他的毛色和性別。關於家族內各隻貓的毛色或品種問題，很微妙的似乎沒有一定答案，這曾讓一位族內的生物學教授搖頭嘆氣，話說要用科學來解釋這異事，本來就找不到答案吧？有時若三實在不明白、部分族人想追尋本源的堅持。

　　回歸正題，拿普通貓咪的毛色來談，三色其實不算多見、屬於基因突變的一種。而且，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母貓。族裡自然有女孩子是三色貓，但像若三這三色“公”貓，數百年來還確實是第一例，翻遍族譜都找不到。正如普通的三色公貓會被當成寶，若三受眾人寵愛的程度可想而知，做為大家長的爺爺也特別喜歡他。

　　只不過，或許是受到那九十九率母貓的基因影響，真正原因沒人能找到，總之若三的外貌相當偏向女孩子，雖然男生該有的性徵一樣都沒少，也沒真出現女孩子最私密的性徵，但最惹他煩惱的外貌卻始終沒有起色，甚至在升上高中後、女性化的樣貌達到極致，不乏有認錯性別的追求者莫名出現。

　　唉，我的男子漢人生呀，若三想哭、也哭不出來了，因為梨花帶淚的模樣，只會更顯出他的楚楚可憐，反而惹人疼愛。

＊

　　兩位大人好像還有很多事要聊，怕語璃會很無聊，若三的媽媽要求他帶小表妹出去玩玩，打發一下時間，反正待在家裡也是無聊，白白吹冷氣。

　　若三答應了，因為他也有些話想跟表妹，卻見語璃左右觀望，一下看了自己的媽媽和大阿姨、最後視線落在表哥身上，臉頰煞地轉紅，像熟透的紅蘋果可口。

　　若三搔了搔頭。
　
　　「我知道妳想說什麼，妳去找個地方變身吧，我在外頭等妳。」

　　青春期的孩子比較害羞嘛，若三明白，畢竟他剛剛才做過一模一樣的事情。用個誇張的講法來說，在其他人面前變成貓咪，簡直跟裸體見人同樣羞恥。

　　於是仍維持著三色貓模樣的若三便到家門口等待，過一會兒表妹就出來了──以貓的模樣，渾圓的貓瞳打量著對方瞧，雖然很久沒見面了，表妹的貓樣還是很吸引人。

　　白底淺灰虎斑貓，是表妹的貓模樣，虎斑貓在族裡並不少見，覆蓋整片背、延伸到貓瞳上方Ｍ字形標記的淺灰毛色，到給人一點憂鬱內向的形象，恰恰好跟語璃的形象很合，不過從肚子到貓腳的純白色，反而讓若三想到棉花糖。

　　「剛剛沒問妳，還是妳想用人類的外貌逛大街？」
　　「不了，我也很久沒變身了。」
　　「只是──遇到麻煩的話，哥哥要保護我。」

　　虎斑貓表妹來到若三旁邊，頭磨蹭一下哥哥的身體，同時三色尾巴輕輕擺動著，這動作表達自己的信任與親近，讓作為表哥的若三不太好意思。

　　以貓的身分來到外面，除了盡量避開大馬路、避免遇到車輛外，還要擔心一些偏差行為的人類，被他們欺負，不過上述都可以靠原本人類具有的智慧避免。

　　最容易遇到的，果然還是貓的死敵。才出門沒多久，這對表兄妹貓就遇到了。

　　「喵嗚……」
　　虎斑貓表妹發出哀號聲，迅速躲到三色貓表哥後頭，不停發抖著。

　　變成貓咪後最討厭的東西，就躺在小巷正中央，慵懶的夏日陽光下，雖然那全身黑的東西一副老大不裡的模樣、在睡自己的大頭覺，對語璃還是有強大的威脅性，所以她討厭變貓呀！

　　好死不死，貓叫聲似乎吵醒了這隻台灣土狗。“我要吃了妳！”，從狗老大凶狠（但在若三眼裡是喜憨）的表情，語璃早已嚇個半死。

　　「午安啊！憨吉。」

　　汪！被若三稱作憨吉的台灣土狗叫了一聲，貓眼中的龐然大物朝他們逼近，仔細一看憨吉還真大隻，不過是吃肥的那種胖，使牠體態到像臃腫。
　　
　　「別怕呀表妹，我跟憨吉感情很好。這隻虎斑貓是我表妹，你沒看過她吧？你搬到這裡的時候，她已經出國了。」

　　汪汪汪！就像應和若三的說法，憨吉又叫了幾聲，三色貓似乎聽懂土狗的話，點點貓頭後喵個幾聲，才向表妹示意。

　　「憨吉願意載我們到剉冰店，上車吧。」

　　等到憨吉撐起四肢腳，三色貓一躍跳到狗背上，橫躺的模樣到像曬在竹竿上的一隻襪子，語璃猶豫很久，不過憨吉的模樣看了半天，還真的覺得有點呆呆的──所以虎斑貓也跟著跳上去，狗巴士啟動。

　　「憨吉曾經是流浪狗呢。」

　　狗巴士搭起來還算愜意，至少兩隻貓不用親自步行到目的地，省得腳痠。路上兩貓還能聊聊天，便提到憨吉的身世。

　　「幸好在憨吉被送進流浪狗中心前，牠就被好心的人家養了，所以我才有機會遇到牠。」
　　「哥哥──聽得懂憨吉的話？」
　　在語璃貓耳裡，接受到的除了汪汪叫還是汪汪叫。

　　「勉勉強強吧，比起我們平常在聽長輩的喵語來說，還要更難聽懂，特別是一些狗特有的汪汪聲。不過呢，這也算是天賦的一種吧。」

　　能聽懂各種動物的語言或理解肢體動作，也非族裡全部的人都會，有些是天賦、有些是後天學習，作為幸運的三色公貓，表哥大概是前者的天分。

　　「我完全聽不懂……」

　　認真說來，此次變身已經是將近七年來的第一次，她當人類很久了，這次是不想惹表哥和兩位大人生氣，才乖乖去變成虎斑貓的。

　　「沒關心啦，表妹不是更想當一個“完整”的人嗎？」

　　語璃垂下尾巴，原來表哥還記得這件事，當時她為這件事苦惱很久，惹到哥哥都不太想理她，她是這麼認為才緘默的，殊不知是若三在認真思考表妹的問題。

　　「這問題我想了好幾年，我還是沒辦法回答。」
　　「不過，我可以帶妳看看我的生活方式。」
　　
　　到達終點站，若三對憨吉搖搖尾巴作為告別。“下次請你吃滷雞排”，貪吃的憨吉明顯流口水了，垂著舌頭的土狗離去後，若三碰了碰虎斑貓，視線落在一條無人的防火巷。

　　從巷子走出的兩人來到剉冰店前，或許是平常日的關係，剉冰店有很多顧客，幸好還有位子能坐，他們立即坐下來，若三看著牆上的菜單。

　　風扇呼呼轉動著、語璃方才做狗巴士的時候有抬起貓頭，晴空萬里無雲，炎熱的好天氣。
　　這家冰店語璃沒來過，想必也是七年期間多開的店吧。一想到和表哥失去聯繫的七年，她不免有些感慨，即使天空再藍。

　　「妳想吃什麼？我推薦招牌黑糖剉冰喔。」
　　「那就點這個吧。」

　　於是若三就叫了兩晚黑糖剉冰，一開始吃冰的時候，久別的表兄妹不知道該聊些什麼。

　　「在國外過得好嗎？」說起來，若三還真不知道這對母女到底跑去地球的哪個國家。更神奇的是，全家族也沒人知道。
　　「我不喜歡，沒有扎根的感覺，幸好媽媽要搬回台灣了。」

　　語璃只冷著臉簡單表示，看來不是多好的記憶，然後又乖乖吃起剉冰。
　　也不錯啦！至少有一段不同的回憶，不過若三實在不敢這麼講，所以還是拉回族人的化貓能力上。

　　「妳在這幾年，是不是找到答案了？」如果找到答案，就不必費心表達自己的想法了，若三想。
　　表妹放下塑膠湯匙。

　　「沒有。」
　　「這樣啊。」
　　
　　兩人繼續吃著剉冰，聽外頭的蟬鳴、還有鄉土劇的台語。對若三來說習慣不過的事物，卻讓語璃有些懷念。
　　不用再四處流浪了，她想。
　　即便她更希望的是，不要再徬徨了。

＊

　　吃完剉冰後，他們來到另一家咖啡店。還不明白表哥的用意，若三拉了拉語璃的袖子，指著另一條被機車停滿、目前無人的巷子。

　　兩隻貓離開巷子，三色貓迅速跑出去、坐在咖啡店的玻璃門口前、一雙貓瞳興致勃勃瞧著內部。
　　
　　門口布置得很漂亮，讓人聯想到中世紀的花園，點綴塑膠花草的木板上寫著“咖啡魚”，語璃推測是咖啡店的名字。

　　一隻陶瓷黃金獵犬就放在三色貓旁邊，語璃不知道表哥的用意，遠遠注視著他。沒有多久，門開了。

　　一位年輕、帶著溫柔笑臉的長髮女孩抱起三色貓，她的穿著看來像店內的制服、白黑的連身女僕裝，身材很好。來打工了唷！聽到了女孩甜蜜蜜的話語，三色貓貼著她的胸部。

　　原來表哥喜歡這種身材？虎斑貓眼神不免灰暗，那女店員似乎沒發現語璃的存在，抱著若三就要走回咖啡店內，幸好三色貓頻頻發出貓叫，並意圖掙脫她，才讓覺得奇怪的女店員發現躲在陶瓷黃金獵犬旁邊偷瞄的白底虎斑貓。

　　「哇！是你的女朋友嗎！」

　　我不是。但虎斑貓總不能發出人類的聲音，女員工便抱起了語璃，一手將兩隻小貓都抱進懷裡、另一手推開玻璃門。嗚，果然很柔軟，得到悲哀感想的她連心都死了。
　
　　總之是順利進入咖啡店裡了，雖不明白表哥的用意，語璃睜著貓眼，感受冷氣與舒服的鋼琴曲流進貓耳，抖動抖動。

　　咖啡店內沒有冰店的吵雜、客人各自做著自己的事情，有情侶的談天、埋頭打著像是稿子的青年，他的桌邊放著一隻草泥馬。總之，圍繞著每張木桌的客人，似乎都有著各自的人生與寂寞，語璃讀到這樣的訊息。

　　「今天也要讓這裡充滿慵懶的氣氛喔。」

　　女員工握著拳頭對趴在吧檯上的兩隻貓加油，這莫名其妙的話連正在使用咖啡濾壓壺的男店員都不免笑出聲，比起年輕的女員工，男店員倒已近中年、長得還不錯帥，下八的鬍渣讓他看來很有男人味。

　　「妳在鼓勵雅雅偷懶嗎？她可是要努力吸引客人呢──唉？好像多了一隻貓？」
　　這時才注意到側躺的三色貓旁邊，一隻白底虎斑貓靠在牠背上。

　　「是雅雅的女朋友喔。」女店員持續把自己的誤會傳給其他人。
　　男店員訝異出聲：「可她不是母貓……」
　　女店員嘟起嘴巴、雙手插腰：「早就跟你說過是三色公貓了呀，為什麼到現在還記不起來！」

　　「抱歉，因為雅雅長得太可愛吧。」

　　先不談女店員對他們表兄妹關係的誤會，雅雅？為什麼這貓的名字聽起來比較像女孩子？語璃不太理解，可能是小時候一同生活過的關係，她對表哥偏向女生的外貌沒有太大的自覺。

　　語璃認為，表哥似乎常常來這間咖啡店的樣子，女店員不知從哪裡拿出一張小黑板，上面原本用白粉筆寫著“三色貓王子雅雅出現在咖啡魚囉！”，還畫了一隻可愛的貓臉。女店員看了虎斑貓一眼，便將內容改成“三色貓王子雅雅和虎斑貓公主灰灰出現在咖啡魚囉！”，再畫了兩張貓臉。女店員拿著小黑板出去，在外頭的玻璃窗掛上。

　　好難聽的名字，這是語璃的感想。也因為這個感想，讓她遠離討厭的女店員。，和被她寵愛的表哥。我沒有生氣，沒有，她一直發出不滿的喵叫。

　　不過才沒有多久，店內包括吧檯的位子就全坐滿了，還有客人拿起相機拍三色貓和虎斑貓，足見雅雅和灰灰的魅力。
　　
　　或許是店內給貓的氛圍太舒服了，剛從國外回來的語璃突然覺得好累，於是就闔上貓眼後，她就不想再睜開雙眼，睡了個安心的午覺。

　　好久沒用貓的型態睡覺了，意外的很懷念。語璃再次醒來時，是被若三搖醒的。

　　「辛苦了！請你們吃純手工布丁，我把對貓咪不好的成分都去掉了喔，不過還是不能吃太多啦。」

　　女員工還是滿面溫柔的笑容，作為女孩子，語璃並非不明白哥哥喜歡她的原因。

　　兩塊倒在盤上的雞蛋布丁就放在牠們面前，看若三吃得很開心，她也稍微咬了一口，確實跟一般在超市賣的平價布丁不太一樣，結果不小心就把布丁吃完了。這期間女店員一直開心望著他們，而咖啡店內的客人不是對貓有興趣，就是做自己的事情，有著各自的午後步調。

　　後來牠們又在咖啡店待一段時間，見時候似乎不早了，三色貓才躍下吧檯，下次還要來喔，幫兩隻貴客開門的女店員開心說著。
　　
＊

　　「那女店員是我學姐，她上次講到希望打工的咖啡店多隻貓吸引人氣，我就靈機一動，變成三色貓去拜訪。」
　　「嗯。」雖不想承認，但語璃有點悶悶不樂的。

　　「其實重點是──那手工布丁可不便宜喔。偶爾以人類樣貌去那間咖啡店時，我不會點他們的手工布丁，這算是貓咪才有的免費福利吧。」

　　「嗯。」

　　走在後頭的女孩，停下腳步了，因為她注意到綿長的飛機雲，在天際無限延伸。台灣夏日的白天好長，明明都四五點的、還是不見傍晚的夕色。

　　「這些，跟我的問題有關嗎？」
　　若三想了想，認真回答：「沒有，只是一天假日的生活吧。」

　　說實話，就是沒有找到答案，但又想鼓勵一下表妹，所以才帶著她去咖啡店玩，若三很喜歡咖啡店的氣氛和他們的布丁、但身為人類的好處還是比較多吧，至少能打電腦遊戲、吃喜歡的食物、看想看的電影，雖然人類有著一堆數不完的壓力……

　　但是，在貓和人中做出最極端的選擇，再怎麼說都是很大的浪費吧，有另一種生活方式能享受，為何要擺在哪邊不理會呢？

　　「我想，我是想把我的生活方式傳達給妳，在妳離去的那幾年，我就是這麼生活吧。不管是貓還是人，要選擇剉冰還是布丁。重要的是，妳喜歡怎麼過活，妳有做出抉擇的能力。所以永遠不變成貓、或是永遠不要當人之類的，都是正確的選擇喔，我和整個家族的親戚，不會有人責備妳的。」

　　「嗯……」
　　語璃低下頭，拳頭握緊、再次放鬆，那顆懸宕的心也找到安定的平衡點。
　　表哥你，誤會了很多年呢，我真正想問你的問題。
　　作為人類的部分，確實很辛苦呢。

　　「但──這也是我的選擇。」
　　
　　她快步走到若三正前方，投起頭時的表情已經充滿堅定，在男孩還不明情況前，語璃環住若三的脖子。

　　並朝她的雙唇吻下去，腦袋一片空白下，他們只聽見周遭的蟬鳴，於情不絕。
　　
＊

　　「我們這對母女呀，是不是有正路總不走？」

　　白色小客車在國道奔馳，在姐姐死不放棄的堅持下，她和女兒便吃了晚餐才走，車上只剩她們獨處時，語璃才把自己的秘密告訴給媽媽，深藏內心多年的情愫。
　　
　　嘆了口氣，站在媽媽的角度，她不知道該鼓勵還是奉勸。一般說來，這種事情還是持反對比較好，她可不希望女兒為此痛苦。

　　不過以自己的經歷，實在沒資格說出話吧？所以，她也只能任女兒將淚水往肚子裡吞，自己則嘆了一口氣。

　　比起當貓或當人的問題，對女兒來說，真正痛苦的，還是感情的歸宿吧。

　　從不會徬徨過嗎？
　　關於自己一分而二的靈魂，究竟能不能找到完全的依託。

　　哥哥，我能不能放棄自己的另一個身分？
　　放棄自己表妹的身分，愛上你。